唐诗之路: 探寻可为世界共享的精神价值

近日,在“青山行不尽2——唐诗之路艺术展”上,中国美术学院近千名师生在“唐诗之路”上的行走、采访、研究和创作得以集中呈现,带领观众重新思考唐诗与艺术的关系,并由此展开与生活、与世界的对话。本版约请中国美术学院院长高世名撰文,谈谈他对当今时代,诗与中国文化、诗与生活现场、诗与学院美育、诗与文明对话的理解。



高世名


其实,“唐诗之路”不只有展览。

对中国美院而言,这个项目是几乎所有专业在教学创作中都会持续推进的一个命题,我们试图用大众最熟悉的唐诗去回应艺术创作最本质的内核。

唐诗,滋养着所有中国人的心灵,是中国人诗性情怀和精神生活的最普遍基础。唐诗之路,是中国人诗性心灵的发生现场,在这个现场,我们可以遥想千年前诗人们的行迹与情致,通过这个现场感受我们与古人心意相和、声息相通,在诗意生发中,成就吾人与世界的一番兴会。

在中国艺术世界里,物我之间最原始之关系不是模仿,而是起兴。“兴者起也”,是我们跟世界打交道的过程中那种诗性的生发、感官和心灵的升华,是情物交感、身心发动的感觉的开端。“兴”是一切创造力的源头,是艺术在任何时代都不会被替代的东西。

▲ “青山行不尽2——唐诗之路艺术展”展览现场


古人在舟车劳顿中辗转逶迤,亦于漫漫长途中收获无数“兴会”,这种兴会,形成了中国人独特的感物方式。唐诗之路上的吟咏唱和将我们当代人的思与感扩展至千年,将我们带回到中国人诗性心灵的一个个发生现场,带回到一种“兴”的操演之中。溪山无尽,行旅亦无尽;天地无涯,情致亦无涯。历朝历代,无数文人、画家在山水间烟云供养、吟风弄月,他们于此秀丽山河、有情世界间倘佯徘徊,唱和不息。

今天,我们能够以不同的方式、丰富的媒介来阐述这类诗性,也希望今天的年轻人都能通过这个项目回应到中国文化中最好的部分,跟它接通,与它同频共振。这是因为,人与世界之间的诗性兴发是创造性的根本。2008年,我在香港艺术中心组织“创造性焦虑与可能世界”论坛,有位英国学者论述了从无到有的神学式创造观;瑞典隆德大学的一位教授讲述了如大地母神般繁衍式的创造观;德国设计师借用《易经》这一“偶然性的考古学”,提出了变易的创造观。而唐诗引申出的创造观,则是一种人与世界的兴会,一种感发、兴起的情致和物我一体的创制。它于外在世界和内在世界的交互中激发出心灵往还。艺术是内外世界的摆渡者,它在二者打通之际会激发出一种诗意,这便是艺术最核心的价值。

我一直认为中国最重要的传统就是自新之道,所谓“以不息为体,以日新为用”。前段时间,我去上海张江高新区,我注意到那里所有道路都以科学家命名,如祖冲之路、毕昇路等。当时最大的感触就是所有中国人的名字全是500年之前的,这似乎就意味着500年以来,中国人对在全人类意义上的普遍性贡献似乎缺失了。这是我们最难以释怀的事情。宋代以前中国读书人的精气神跟明清所展露的文弱之气很不一样。李白仗剑壮游天下,陆游有西山刺虎之勇,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甚至连明朝的徐渭都是允文允武,既可筹谋政事,又可参赞军务。传统中国人这类积极进取的精神和开放创新的胸襟需要重新被激发起来,而唐诗最能彰显这种开阔豪迈的精神状态。这次展览有意选取了一些纪念碑式的大气魄作品,不仅为了突出展示现场的冲击力,更希望能有效催生出“诗言志”的大传统和中国文人的慷慨情志。

《礼记·大学》中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句话原本铭刻于商代汤王的礼器之上,就是不断提醒自己——这又是“新的一天”。这种“日新”之道希望能在当代美术学院的教学中重新得以接续和激发,并重新反馈到生生不息的大传统之中。唐诗之路同样是今天的现实,我们的生活和生产也在其中。这也是为何这次展览很多作品并不回避当下的原因。总的来说,唐诗之路的目的有二:一是用当代的艺术媒介和形式,让这条唐诗之路延伸到每个人的心里;二是将唐人的诗情召唤到当代,激发出新时代日常生活的美好史诗。

▲ “青山行不尽2——唐诗之路艺术展”展览现场


值得一提的是,在浙江省教育厅、杭州市教育局等有关部门的大力支持下,这个展览在接下去的几周时间里会迎来数千名中小学生。唐诗之路的展览现场将成为孩子们学习传统文化、接受艺术教育的第二课堂,“诗教”和“美育”在此被融为一体,单这一点就值得我们长期做下去。

面向未来的发展中,中国美术学院一直注重教学新模式的不断创造。唐诗之路催生的便是一种跨学科跨专业的“创作集体”,其破除的是现代艺术史上孤绝的个人主义神话,因为真正推动历史进程的创造性绝非小我的个人主义所能办到。我们既有的科研攻关体制可以解决已知的问题,但无法构造出未知的问题,没有宏观的世界观愿景,完全个体式的自由探索也很难形成“从零到一”的范式创新。我们现在尝试着以创作集体推动教学,不是推动集体创作,也不是简单地强调团队工作,而是要建构起共同的创造情境,在群与我的多重交互中,激发出一种可以将自我拔高一度的创作状态。创作集体希望指向的,是马克思历史愿景中所谓的“创新联合体”——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所有人自由发展的条件。

故而,唐诗之路的背后,承载的实际是一次教学改革。在这里,“创作集体”倡导的不是以无限差异性为标准的创新,而是在与历史的循环往复中、在跟古人的酬答应和中形成的一种“自新之道”。我们国画专业的临摹绝对不是复制和无创造性的重复,更不是拷贝,而是在跟过去伟大作品的直接照面中展开认知、对话与操演。临、摹、仿、拟是中国艺术传习的四种方式和状态,都是通向创造性的不同环节。历史绝不是一条直线的“单向街”,在中国艺术的传习和创造中,古人一直都在场,前人创造出来的所有感性和诗意全都沉淀在今天的现场之中,我们需要将它激荡出来,与之相应和,跟它一道起舞。所以,我们的创新是在历史中的创新,有着非常厚重和丰富的内涵,与西方现代主义以来那种用差异性取代创造性的“自我阉割”的创造观全然不同。

这其中也涉及所谓“艺术生产”的问题。近几十年,国际艺术界一直有套流行话语:Art as Knowledge Production,就是艺术作为知识生产。但艺术生产出的到底是何种知识?这个事儿大家其实讲不太清楚,很多所谓的艺术研究生产出来的知识,多数是不确定的、不靠谱的,非常具体和个人化的。对我而言,艺术是一种精神生产。生产出来的是一种情志,一种感性,一种因感而触的机遇,一种感觉的开端。它是有意味的感觉形式,是我们跟世界打交道过程中产生的可以被分享到公共领域的那种东西。

日常生活就是一首诗,而且是一首伟大的史诗。我看了《山水:富春江作为方法》山水影像计划,感触颇深。这次的影像中摒弃了景观式的诗意图像,而更多展现了山水世界中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更多的是记录性画面。这类日常是铅华洗尽的诗意,艺术家们赞美眼前的一切,将世界与日常表现为一首“大诗”。这种冲动和认知只有在心气高的社会才会诞生,今天的中国就是这样一个社会,只有文明的上升期才会产生这类对辽阔日常生活的诗性赞美。

山水作为一种方法论,其实是我们一直以来的方案和线索。许江院长当年推动视觉艺术东方学,我从中发掘出了三个大命题:山水、汉字和器道。它们贯穿我们的所有专业,是中华文明基因在国美教育体系中的投射,映照出的是中国美院一直以来立足“中、西、古、今”文化大框架对艺术的深度思考。

回到唐诗之路,它不但是古今无数世代在山水间心灵会合之地,亦是历史上一个个自由灵魂身心安顿之所。正因为如此,唐诗之路才成就出可以为全世界共享的精神价值。


来源:中国文化报